◆旅中遇歐姬芙  ◆車行

旅中遇歐姬芙

到新墨西哥的聖塔菲(Santa Fe)是個意外之旅,原只是過路,要去加州,從 科羅拉多往南行,必然經過新墨西哥州北邊,我想起歐姬芙(Georgia O'Keeffe) ,那位在新墨西哥的沙漠小城阿必Q(Abiquiu)過完九十八歲生命的女畫家。臨時 決定走州路,往山間小徑行去,夜宿小鎮,隔天就可以到離阿必Q不遠的聖塔菲參 觀歐姬芙美術館,和附近她寄寓後半生的鄉鎮景觀。

  向晚時分到了山邊小鎮,一條主要道路,兩邊住宅延伸成鎮的腹地,建築物整 齊樸素的在泥紅土壤上營造了小鎮簡單的風格,選了一家尚稱乾淨的旅館過夜, 房間窗戶看出去是座紅泥小丘,乾燥炎熱的感覺帶點印安地的味道,沿路許多小 店販賣印地安藝品,看到那樣的店總有時光悠悠之感,有哪個文化比印地安文化 更能讓人對美國這塊土地興起歷史感懷?這一片山丘向四方延伸,隨處可及印地 安文化,置身其間,不得不覺恍錯歷史時空。

  房裡的信箋上印著這家旅館的地址,在歐姬芙路上!

  有點震驚一位畫家的姓名可以做為路名,顯然在這小鎮方圓幾百里內的左鄰右 舍,沒有一個比歐姬芙更有名的人,也或許這裡的藝術性格遠勝於政治或科技, 才讓歐姬芙選擇後半生遠離紐約,在泥磚屋裡長度此生。而我到此處又想膜拜她 什麼?一股勇氣?一種堅持?或對世俗的不屑一顧?我望著暮色中逐漸淡去的山 影,腦中浮現歐姬芙的某張照片,高齡九十,穿著黑衣服,站在幽靈牧場上眺望 ,九十歲的眼睛還能眺望什麼?她的背堅拔,眺望那片她熱愛的牧場嗎?仰或眺 望著生命,生命在那片牧場,只做畫,只畫牛骨,畫枯樹,畫沙漠裡的花,畫雲 ,畫了一生的成就與傳奇。

  那麼我是嚮往傳奇來著。

  我像是要搓揉照片的影像,揉出一個靈魂如何在舞台上揮灑了一個動人的姿影 後,下台而去。人們的眼光從最淺的形色開始獵取所需,我毫不離俗的由她的裸照開始對她好奇。二0年代,一個女子將自己剝光,在照相機前局部的,全部的 呈現自己的身體,攝影展那天,參觀的群眾大排長龍,衛道人士大聲撻閥,她用 這個方式讓自己名字比同輩的畫家先登上媒體,搶下注意力和知名度,畫壇畫花 畫雲畫大地的何止一個歐姬芙,但拍裸照的女畫家只有一個歐姬芙。這個身體哲 學,細細數來,在她之後的還不少,足跨各界,演藝界文學界甚至政界,不乏其 人。但她的裸體彌足珍貴的是只有一次,在年華正盛時,比照她中年以後為了藝 術的追求而離群索居,用自己設計的黑衣服把自己嚴密包起來,就有了一個比形式更大的空間讓人涉入。

  從另一個角度看她的裸照與成名,總還有些堪玩味的聯想,拍照時,她正跟這 位已婚的攝影師熱戀,又一椿不合道德觀點的行為,他叫她站在電熱爐旁她就站 在電熱爐旁,他說,伸出妳的手吧,這雙做畫的手在我的鏡頭下將成為經典,於 是她伸出了手,留下了一幀經典的女畫長細長的手。這位攝影者後來有了美國攝 影之父的頭銜(Alfred Stieglitz),但歐姬芙與他經歷了幾年的夫妻生活後, 顧不得他了,選擇一位風流成性的丈夫和選擇藝術,顯然後者重要得多,她脫去 大城市的喧嘩,一年有半年的時間到新墨西哥來做畫,直到丈夫去世,她花了三 年處理丈夫的遺作後,便在六十二歲之齡全心全意的在阿必Q 住下來。世人曾經 遺忘她,她也未曾轉向回到城市,等到活得夠老了,世人想起有這樣一個堅持的 女人,在沙漠中沉默的女人,突然的,她的畫作熱了起來,那個比形式更大的空 間令她神秘得像一泓深罈。

  迷戀歐姬芙可以只是很單純的喜歡她的某種意念,譬如她從不在畫作正面簽名 ,卻在她的服飾上別了一支自己設計的姓名縮寫「OK」別針,那像一個識別標誌 ,理直氣壯別在身上,只此一家別無分號,黑衣服上一朵篤定的「OK」,簡單乾 淨,像她擅畫的那些花與花蕊,不管黑色或豔麗,都有純淨的傾向,在畫面上有 一個統一的色調傾向,在這色調上再加幾筆異色,主從鮮明,對比濃烈。是了, 簡單裡又能透出濃烈的感覺是歐姬芙迷人所在,那些花蕊透露的性象徵,含羞帶 怯,似是而非,又撲朔大膽令人怦然,儘管議者對她透露的性象徵言之鑿鑿,她 的回答一律是,那是他們說的。

  這樣已經足夠我對她的喜愛了,任眾說紛云,百緘其口。像影星嘉寶,永遠擁 有一塊私人禁地,不隨眾聲喧嘩,自絕於那喧嘩之外,又不失演技的精湛,歐姬 芙也在頌揚一種純淨的精神,關起門來,嘿,我做我的事,我在我的創作裡悠游 自足。

  大凡越是有私人禁地越引發仰慕著的好奇,我帶著這份好奇拐過路來朝聖。 窗外月色澄明,我對置身歐姬芙路上的旅館有人生如夢之感,嚮往加巧合常給 生活帶來驚奇,還沒見畫,我已在她的影響範圍了,如她裙襬掃過之處,這是她 的領土了。

  隔天一早,按圖索驥往聖塔菲行去。習慣旅行就習慣看地圖,甚至喜歡看地圖 ,從地圖上了解自己的方位,及附近的無限可能,也許有座歷史遺跡,也許有座 花園,也許有家好餐廳。我習慣徐徐而行,悠緩用過豐富的早餐,精神飽滿開始 一天的活動。即使離聖塔菲還有近二小時車程,我亦不慌急,輕輕挪近的耐性我 總有的。

  就這樣一路翻過紅泥山丘來到聖塔菲,寧靜的小鎮,車行五分鐘就繞過全鎮的 外圍道路,鎮雖小,各項功能齊備,銀行郵局圖書館都在方便顯眼的位置,好幾 棟深具歷史的泥磚建築在濃蔭間凝聚成小鎮的特殊風格,歐姬芙美術館也是泥磚 屋,這是以當地土壤為材料的特殊建物,據說冬暖夏涼,歐姬芙住在這種屋裡畫 她的春夏秋冬。我沿著參觀指示,一面觀畫,一面看掛滿畫的素樸牆面,聳高無 華的天花板,室內沒什麼窗,像個山洞似的,沒有鉛華。一如畫家的畫室,不要過多華麗的裝飾,只要作畫。

  最近去聽羅斯托波維奇拉大提琴,也是這種專心一致的精神,七十五歲的老人 了,提著大提琴走路有點蹣跚,怕他隨時可能跌倒,拉起提琴強勁有力,沒有準 備動作,手一靠弦,音符就出來了,臉部鬆弛的肌肉隨著音符抖跳,拉完一小節 ,音樂家雙手一攤,不斷喘氣,仿佛全身氣力用盡,全部的生命都拿來拉提琴, 一輩子只做著這件事。

  歐姬芙一輩子也只做著一件事,到終老。我凝視她的筆觸,看筆畫刷過的地方 嵌出一條溝痕來,看兩色疊合的地方,顏色如何暈開來。這個美術館蒐藏的不是 她最好的畫,她的知名畫作掛在蒐藏家的密室裡,掛在其他知名美術館裡,但看 到她的筆觸,我像了了一椿心願,這人的畫就在眼前了,接近了她的顏料,她的色彩,一個畫家像在面前作畫,她給了你她一生的精華。

  有自覺的人是為了一種精神活著的,留給後人的也就是精神,理想,執著,犧牲,奉獻,相通的特質,在歷史的河流裡匯聚。在旅途中,循河而來,煙波渺渺 ,偶遇奇光,何嘗不是旅人潛意識裡刻意的,要遇見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