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中遇歐姬芙  ◆車行

車行

  我搭上公車,交給司機一枚二十五分的硬幣,胖司機伸出肥大的手掌接過 ,放在方向盤旁一個方盒裡,這枚硬幣平時可買一份報紙,三枚才能買一份 附有許多折價券的週日報。第一次搭公車,站牌在路邊樹蔭下,樹蔭外是德 州毒辣的七月烈陽,那刺眼的,彷彿自身是個發光體的陽光,總讓我想起墨 西哥裔女友辛蒂臉上老戴著的太陽眼鏡,鼠灰色調的鏡片,遮住她深邃美麗 的大眼睛,那眼裡不時浮上一股憂鬱不安,許多從邊境懷著夢想而來的墨裔 女子眼裡慣有那種神色,傳遞著不確定是否能在美國安身立命的憂慮。

   那天我車子進廠保養,老邁的羅勃森先生希望車子留在那兒一下午,他好 慢慢檢查,時間在他那兒,速度如他遲緩的步伐,我只好搭公車去學校。車 上坐滿七成乘客,冷氣清涼,與車外的炎熱彷若兩個世界,在這比沙漠略為 繁榮的城市西郊,我一向以為人們一旦不能自己開車進出,就彷彿與世隔絕 。乾淨舒適的公車在平坦的路面上徐徐而行,坐在車內往外望,可輕鬆遍覽 景緻,說來景觀一片平坦,實無景緻可賞,幾排密林與路邊的屋舍造型便成 景觀,但天空與地面之間拉開的一大片蔚藍,是德州最壯觀的景緻,從車窗 望過去,天無盡藍,心裡也澄澈得好像不需要憂愁任何事。陽光可以治療憂 鬱症,歐洲人給嚴寒和陰霧困住,每年非度假不可,不就是追尋這方蔚藍的 天空。

  先前研究公車路線,擔心過站忘了下車,實在低估自己,車子進入校區附近,天天開車經過的環境再熟悉不過了,何況車子停在校門邊,不會認錯自 己學校的。只是下了公車很稀罕,繞過停車場到達圖書館大樓,足足要走十 幾分鐘,夏天走來備覺辛苦,這裡不時尚撐傘,陽光隨心所欲愛灑在哪裡就 灑在哪裡。除非有意的運動、散步或逛街,在美國我何嘗走過三分鐘以上的路,車子直接開進車庫,走十秒進門都嫌遠。

  雖然搭公車的經驗愉快,但惰性決定一切,車子一出廠,我又恢復了開車 進出的習慣,只有一次,為了宣揚搭公車的經驗,邀辛蒂搭公車到附近醫學 院,那是條不同方向的路線。辛蒂沒車,可也從沒想到搭公車,進出通常搭朋友或親戚的便車。她從遙遠的墨西哥西南方海岸小鎮來住在阿姨家,一邊照應阿姨兩個小孩放學後的那段時間,一邊找工作機會,平時阿姨給點零錢 ,省吃儉用,從來不花錢在打扮上,卻穿得簡單得體,一把遮掉德州夏日陽 光的墨鏡,就全身散發時髦感,我總羡慕那樣的立體輪廓,不費吹灰就和時 尚搭上邊。我先去接她到家裡,招待了足以令她充滿異國情調的肉絲蛋炒飯 後,我們散步到社區外的濃蔭下搭公車。站了幾分鐘,公車緩緩駛來,我替她投下二十五分硬幣,她滿開心,不花一毛錢搭公車也算賺到,這班公車往 東邊走,走了幾條大路就到德州大學的醫學中心,每週有兩個傍晚時分,我 和一個固定的球友打網球,這天沒有球約,我和辛蒂打算繞著操場走路。

  搭車往醫學院的人很多,這裡有一個規模相當大的附屬醫院,進出的病患 、親友與醫學院的研究師生,使整塊偌大的區域充滿人氣。醫學院不比普通 大學,校區以研究實用為主,從公車站走幾步路,就是醫院部大樓,裡面有 餐飲服務,坐在臨窗的桌子,遍地陽光看來一文不值,卻又十分珍貴。可惜 大部分還是漢堡三明治這些速食。我們穿過大樓,往操場去,經過走廊還投 幣到販賣機買了兩罐可樂,帶到橢圓操場邊,坐在樹下喝。這次辛蒂堅持由 她投幣請我喝可樂,我拿著那罐可樂,其實沒那麼非喝不可,但在美國,不 喝可樂又喝什麼,總要像個住在美國的樣子。 三四點以後,陽光一弱下來,來運動的人多了,年輕人喜歡打排球,年紀 大點的繞著操場走路。我和辛蒂繞著操場邊走邊聊。她抬頭望望淡藍天空, 好像望到的不只是天空了,說,我得回老家去了,也許明年結婚。 有對象了?我問。

  「是常在一起玩的朋友,可能就是他了。」
「聽來沒有一點浪漫或激情,那幹嘛非是他不可?」
「他也不算壞呀!」她瞪大眼睛說,胸前領口晃著她掛在那兒的太陽眼鏡。 難道結婚像一個成年的儀式,只為了表示成年,就結婚了。我當時那麼想 ,卻沒說出口,想結婚的人通常希望聽到祝福。

「那麼,妳有了小孩要通知我。」我相信她會要生小孩,周圍認得的老墨, 沒一個表示不要小孩。

  她笑了笑,又繞了半圈操場,突然注意到天空掛著的似乎是月亮,向我求 證。

  是呀,那是弧弦月。天色還亮著,月亮卻細細的上來了,那也難怪為什麼 在夏日一吃過晚餐,就接近睡眠時間,天色暗得晚,坐息也往後拉。

  「以後我在墨西哥的家鄉看著月亮想妳,妳若看到同一個月亮也要想我。」

   唉,老墨也這麼多愁善感嗎?我以為張愛玲看月亮的眼光特別異於常人, 辛蒂對月亮的看重恐怕跟她不相上下,我在白畫看見月亮,怎麼也無法有思 念的牽扯,也是因為不想有牽扯。

  操場人漸多起來,走路都覺擁擠,辛蒂意識到得走了,阿姨大概已下班回 家,發現兩個蘿蔔頭自個兒在家,恐怕心裡不舒服。她一付對阿姨很抱歉的 樣子。我們回到車站搭公車,碰上下班人潮,公車坐滿了,我替她投了幣硬 ,兩人站在車裡繼續談。我告訴她,在台灣念高中時,一星期六天搭公車都 是擠在人潮裡給推上車,在公車裡又被人群緊緊夾住,車子行駛聲轟隆隆如 潮流掩來,卻掩不去附近誰人的呼吸聲,聽來沉重而有壓迫感,會讓一天還 沒開始就倦怠起來。她說也想嚐嚐那滋味。

   秋天後,她真的回墨西哥了,留給我一個海岸小鎮的地址。生活步調不斷 往前,我偶而想起她時,總認為她待在那小鎮裡,一定比待在前途茫茫的美 國自在多了,當然不會想起和她在美國搭公車的經驗,直到有天我也回台灣 了,一次不愉快的搭車經驗,把我喚回她的身邊,及那個陽光炙熱的城市。

   剛回台灣時,以公車為交通工具,那天司機將車停在路中間,讓乘客越過 摩托車陣上車,我上車,不知好歹問司機,為什麼停在路中間,上車好危險 。那司機橫目視我,以極緩的速度開車,過站不停,我想是因為我吧,正義 是要受到處罰的,我中途拉鈴下車,心想,若不下車,車上這些人無辜受害 。司機停車了,我投幣下車,不想他衝下車子從後追來,要我再回車上投幣 ,我說,我投過了呀,他舉手作勢要往我臉上揍,一邊路人制止他,他用不 堪的字眼辱罵我,不肯回到駕駛座開車,車窗裡,許多臉龐望向我。我到底 做錯了什麼?我回車上投下另枚幣硬,讓司機完成那個追捕我下車的理由回 到車上去。然後我沿街漫無目的的走,夜色在身上投下漸攏的暮氣,像條凌 遲的鞭子。

   回家後,我翻出辛蒂的地址,把這段搭車經驗寄到墨西哥西南方小小的海 岸小鎮,在略帶海水鹹味的空氣裡,辛蒂想像我與公車司機臉紅脖子粗的在 車上、路邊對恃,大概會哈哈大笑的說,那個笨蛋。 我想把這個搭車經驗視為一股身邊拂過的風,縱使掃到城市不同角落腐壞 城市,也與我無干,連搭公車都受屈辱而申訴無用後,正義會逐漸死亡,被 腐味蝕盡。

  不久,我旅行到比利時,在街頭看到一部公車緩緩駛近路邊站牌,停妥後 ,矮胖的司機下車來,替一名推著嬰兒車的婦女把嬰兒車提上車子,婦女隨 後跟上。我站在那兒,一動不動,望著緩緩駛去的公車,萌生在比利時居住 的念頭。我至今難以忘懷那名婦女沈靜走上公車的安穩姿態,比利時街頭雖 有民風保守時光凝滯之感,但匆忙如競走的社會,到底競走什麼?

  我在信上問辛蒂,出門搭什麼?她說,公車,拖著長煙塵,相識的人上車 會嬉鬧,像畫家卡蘿搭的那種。

  我不再喜歡搭公車,有時跳上計程車,某年因計程車凶案而報導的訊息: 三分之一的計程車司機曾進過牢。那麼,我開車,因找停車位而在約會中遲 到。有時要點運氣,若是壞運,那是機率問題。賭機率,也可堪挑起生活激 情。

  在地圖偏遠的海岸小鎮上,辛蒂養了兩個孩子,變胖後成了足不出戶的女 人。我滿想當足不出戶的女人,避開機率問題,讀它兩遍莒哈絲,四遍馬奎 斯,下午給自己泡杯茶,沒事看看村上春樹對回憶的沉緬,晚上再看部什麼 電影,日子能有什麼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