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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慈《伊莉莎白.卡斯特洛》推薦序小說的思辨

  一九九七年,柯慈發表本書第一章<寫實主義>,之後陸續發表其餘篇章,歷經六年,到二00三年成書,同年十月,柯慈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這本書,成了最靠近他得獎時期的作品。

  全書有一個統一的主題:辨證小說寫作。在這個主題下,演繹與小說寫作相關的思考。柯慈藉主要人物,澳籍知名女作家「伊莉莎白.卡斯特洛」之名,表現一個小說作者,面對這門孤寂行業,縱使心力交瘁卻仍為不肯定有否未來的行業雄辯滔滔。雄辯的過程正是小說寫作的過程,也是一名作者不斷向內心探求答案的過程,甚至是隱藏在伊莉莎白之後的真正作者,想透過本書向讀者解析寫作是怎麼回事?而自己又在解析裡辨證概念與價值的不同切面。

  文起對「寫實主義」的闡釋,作者給予伊莉莎白一個標籤——溫和的寫實主義者,擅於描寫細節,讓意義自己浮現出來。她不是撫慰人心的作家,而是以狠毒點出問題所在撼動人心的作家。在美國賓州接受史托維獎的表揚會上,她受邀演說「何為寫實主義?」,於是讀者被引導進入一個無法光靠概念存在的小說,即使柯慈想談的是概念,他不得不創作出人物和故事,透過人物具體的對話讓概念成形,落實為寫實主義所表彰的,讓概念得以找到攀附的實體,成為生活的一部分,終至真理的認定。

  伊莉莎白藉卡夫卡談寫實主義,卡夫卡的作品被認為是極端的寫實主義,相較於伊莉莎白的溫和寫實主義,柯慈似有意傾向卡夫卡的方式,以不明確的結論留下空間,那空間裡隱含強烈的意念,一旦對意念有了一定程度的認知,就不會迷失道路。這在最後一章(原文每個章節寫做Lesson,彷彿是作者與讀者之間認識小說的幾堂課)<關卡>可以看見對寫作的認知,也是一條經辨證而確認不會也不想迷失的道路。書中各自獨立的篇章,辨證本身可指向存疑與預知,作者試圖解釋某種概念,但他讓讀者自己去體會那概念存在何處。沒有明說的預示,也可能構成意念的模糊。是的,如果以傳統的閱讀方式去讀這本小說,想必無法找到清楚的故事和意圖,它是一場場的演講和座談,它在思考小說寫作,它的人物沒有必然關係,它在指向信念與道路的選擇。

  第二章談到非洲小說,點出口述文學與文字為媒介的文學在非洲的地位,從而衍生兩個觀點,一是非洲因殖民統治而引進文字敘述,放在西方文學的標準來看,它資歷最淺,也可能最沒有被形塑成固定的模式,反而可以放開身手開拓新途;一是非洲作者為迎合西方標準,以異國情調吸引目光,忽略了給非洲人看的特質,真正能引起非洲人認同作品的是,作品本身要有他們的生活、他們的感情,惟有被本地人認同,文學在當地才有生存空間。這也間接點出作家如何選擇題材,靈感來自何處,隱喻了小說的重要命題:寫什麼?

  第三章和第四章的討論嚴肅且深沉,以動物是否具備意識辯論理性與倫理情感,就宇宙的大觀點質疑,動物難道不比人有思想?每個物種各有所屬世界,沒有共同的溝通訊號,如何人能以意識之名操縱其他動物的生死。伊莉莎白一再引用卡夫卡小說中那位向科學院學者報告自己從黄金海岸被捕,為求生路不得不受訓成為人類的人猿為例,隱喻是人的意識在支配動物或動物的意識在支配人尚無定論,它是可以思考但尚無可解的題目。柯慈在這裡大費周章地講了一個概念,作家對人對自然採取的觀點形成作品的視角被審閱。也就是,作家的觀點形成作品特質,顯現作品真正的生命。

  <詩人與動物>中藉休斯的詩進一步談動物心靈與人類感官知覺的結合,動物與人,因詩的形式而能心靈相通。自然的協律,崇尚精神的交會,柏拉圖式的理想成為爭議,在席間被討論,討論的形式正是古希臘自荷馬時代以來常見的現象,大家在聚會時享用美食,辯論問題。眾人在晩餐席上對動物權的針鋒相對,猶如<饗宴>裡眾演說者對愛的哲學論述。整本小說架構幾乎建立在哲學辯論的形式,討論動物的兩個篇章與柏拉圖兼具哲學家與詩人的身分吻合,希臘文明彷似被柯慈採用,做為文學源起的象徵,這在他下一個篇章,討論人文學的沒落與平凡眾生需要的宗教信仰,有相當精采深刻的著墨。<非洲的人文科學>發言位置雖在非洲,對西方文學的來處與歷史發展的辯說,卻是沒有地域性的,書中人物反覆辯論新約聖經的翻譯和詮釋帶動整個人文學科的壯大,及宗教力量在人文發展上扮演的重要角色和對文學的影響。這像兩種學派在抗爭,各擁其說。也是作家以質疑的角度去正視人文學在現今講究理性科學的巨噬下,還有多少進展的空間容得下堅持?

  <邪惡>與<性愛>辯證小說的實質內容與表現,精緻壯觀。最後一章<關卡>耐人尋味,暗示小說家投注精力創作,得經過世俗的要求或認定,世俗要求小說家表白寫作信念,這個世俗也可能是那些探不到文學本質的同類人。柯慈以伊莉莎白發聲,追究寫作的信念到底是怎麼回事,何嘗不是充滿宿命的自我剖析,作家除了忠誠於寫作這個行業還能是什麼,這個行業裡有人生最驚愕的冒險,也有如青蛙受霑雨露復生的興奮鳴噪。最末的<後記>是整本小說一個深刻的註腳——一切都有含意。這封信簽署的年代還是文藝復興時期文學昌盛的期間,莎士比亞最精采的文章出於此期,寫信的以焦慮之心呼喊巨人的時代、天使的時代尚未來臨。是否柯慈透過這封信期待文學的新昌盛期?讀信的這個人,這個可敬的先生(閱讀著這些文字的讀者諸君),您知道選擇哪些文字,讓文字就定位,建立起判斷。

  一切都有含意,那些透過辯論而來的質疑或不安定或堅持,正歷歷透來一個嚴肅思考小說創作的作者,深陷在創作裡,哪怕關卡盡頭只是一頭受傷嗜睡的老狗,他也無意後退。而這個含意,可能包括正閱讀此書的你,及你對書中的思辨。